傅承和收回视线,稍微退后两步,在洗手台旁站定,拿起台上胡乱放置的马甲和衬衣。
他眸光深沉,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摩挲衣物布料,布料昂贵,做工精致,价值不菲,衣物上面似乎还残留了那人的气味与体温。
他蹲下身去仔细看了下皮箱,里面装着的不过是一些男人的衣物与书本,不知这真是那人的,还是……偷来的。
傅承和心中疑窦丛生,摸不准这人身份,他随意拿起一本书翻来,扉页写着名字,是遒劲锋利的字体。
傅承和眯起眼眸,轻轻念出这三个字,嗓音清冷磁性。
“林玉钿。”
“好熟悉的名字。”
戴好道巾,林玉钿双手反背,于车厢过道穿行而过,衣袍生风。
踏出车厢门时,外面日光刺眼,她抬手轻挡眼前缓了几秒,深吸一口自由空气,却并未做停留,很快低头往人堆里扎去。
那几个孔武有力的壮汉还在寻人,看见年轻的穿着体面的男子便上去查看,林玉钿经过他们时,听到几人对话,果真是为她而来。
“去火车头寻什么?那是三等车厢,里面人畜不分臭得要命,林玉钿什么身份,怎会从那边出来?”为首的死死盯住头等厢门,“就在这几处头等守着,守不到就上车去寻,我不信他能凭空蒸发了。”
林玉钿弯唇。
凭空蒸发她自然没这个本事,不过自小混迹三教九流,乔装打扮浑水摸鱼她倒是得心应手。
林玉钿轻哼一声,与几人擦肩时抬头看了一下,哪晓得与逮她的头子来了个四目相对。
她不慌不忙,若无其事继续往前走,头子虽没认出她,不过看这年轻道长从头等车厢出来有些奇怪,正欲上前问问,恰好有一香烟小贩出现。
小贩背对林玉钿,挡在两人中间,挡得严严实实,看样子年岁不大,他的笑眼非常谄媚,脸颊有些皴皱,兴冲冲举起木箱向逮人头子展示:“先生,香烟要不?老刀牌香烟。”
头子扬手一挥将香烟小贩推开,声音粗犷地喊道:“不买不买,滚一边去。”
小贩被推得身躯一震,脚步踉跄好几下,嘴里骂骂咧咧起来,头子一听火来了,也顾不得那年轻道长,一把揪住小贩耳朵。
“你再骂一声试试?”
小贩识时务,忙出声认错:“大爷,不敢了不敢了。”
头子这才松开他,一脸凶神恶煞警告小贩:“今日算你走运,老子有正事要干,下回让我碰上你,保准把你的嘴撕下来。”
小贩听着大惊失色,也不管刚刚的推搡中香烟有无丢失,撒腿就开跑,很快没了影子。
身边小弟看见这幕觉得好笑,他奉承着头子。
“大哥威风,那小子都快被你吓得尿裤子了。”
……
两人说得起劲,殊不知刚刚灰溜溜逃走的小贩已经换了副神态,他踮脚昂头张望起来,不多会儿,确定了道长离开的方位,嘴里喃喃一句“师姐”,合起木箱疾步往前跑去。
同时间,洗手室,傅承和神态凛然。
他看着手中衣物思忖片刻,随后将衣物整整齐齐叠放入皮箱,又将信封放置其上,接着合上盖子拉好拉链。
到长沙城,他也是时候下车了。
傅承和这才起身来,提起这个棕黄色皮箱缓步往外走去。
出这趟列车不过十来步,便有一位浓眉大眼的壮汉拦住去路,他死死盯住傅承和手里的皮箱,又低头看了眼手里的那张明显是偷拍的照片,突然做了个手势,来了几名壮汉将他团团围住。
傅承和丝毫不虚,他稍微弯唇,饶有兴致地看着围上来的几人。
接着,其中一个发问:“你是林玉钿?”
林玉钿?
傅承和眼皮一跳,心下默念一遍这个名字,又低眸看了眼手中皮箱。
巧了不是?
他再度抬眼,冷视眼前这些面目凶恶臂膀健硕的男人,眯起眼眸回答:“我不是林玉钿。”
“不是?”那人眼神恶狠,“你不是林玉钿,为何提着跟他一样的皮箱?”
傅承和将皮箱提到几人面前,轻笑一声回答:“市面上就流行这么几种皮箱,买到一样的,很奇怪吗?”
那人狐疑地盯住他,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照片,一时间也不准此人是与不是。
本着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的准则,准备将之抓起来再细细盘问,谁知话未说出口,刚刚与香烟小贩纠缠的头子走上前来扫了傅承和一眼,脸色有些惊诧,他伸手猛地打了下浓眉大眼的后脑勺。
“猪脑子啊,林玉钿身量与我们差不多,这位先生身材魁梧,身量比我们高了半个多头,怎么可能是林玉钿!快快让路。”
几人连忙散开。
傅承和挺直背脊理了理衣领,并不急着走,而是出声询问。
“你们口中的林玉钿是何人,他有什么体貌特征?跟我说说,我从车厢下来时好像有见过他。”
面对他,头子的态度好得莫名其妙:“林玉钿是长沙商会会长林萧禾先生的兄弟,我们是奉林先生之命来接少爷回家的。”
林玉钿?
林景良的私生子。
差点成为他小舅子那个?
可洗手室里的,好像是个女子啊?
傅承和眉头轻皱,甚是一头雾水。
他也不明白,长沙商会会长,怎么成林萧禾了。
“我们少爷眉清目秀,长得甚是俊俏,身形纤瘦,身量同我们相当。”
“不知先生车厢上是否见过?”
“身形纤瘦?那我不曾见过。”
傅承和看着这些明显来意不善的壮汉,脑中同时浮现出洗手室内窈窕清丽的身姿,漫不经心扯了谎,“我见过的那人,身材同我一般魁梧。”
傅承和的目光扫了眼前众人:“你们还有何要问?”
头子言语塞了片刻,弓首后退:“没了,您请便。”
傅承和神情恢复淡漠,紧了紧手里的皮箱,抬腿往前走去。
待他走远,起先拦人小厮不解询问:“老大,您就这么把他放走了?”
头子恶狠狠,一巴掌呼小厮脑门咬牙切齿:“你们几个眼睛长屁股上就算了,脑子也长屁股上啊,那是林玉钿吗?那是周家的傅承和。”
“周家!”几小厮一听,头耷拉下,立刻噤了声。
“都是猪脑子。”头子叉起腰抱怨,眼看从车厢上下来的人越来越少,他心里也急躁,指挥了几个人,“你们守车厢门,你们几个随我上去寻。”
“是!”
话音落下,几个壮汉气势汹汹闯入火车车厢,殊不知他们要找的林玉钿,早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金蝉脱壳逃出生天。
车站前聚集了不少卖吃食的摊贩,林玉钿买了个红薯边吃边走脚步轻快,很快离开车站拐进了一条青石板小巷。
她优哉游哉,想着以后不用再装林家二少爷林玉钿,而是能做回她自由自在的何厉妍婕,忍不住笑出声来。
厉妍婕双手反背在小巷里走了几百米,突然察觉出不对劲,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似乎一直在跟着自己。
难道是那伙人追上来了?
她那双上翘的眼瞬间凌厉起来,红薯咬嘴里,往旁边的拐口一藏,背脊贴紧冰冷的青石砖墙,侧耳细听。
只听得那脚步声越来越逼近,越来越急促,厉妍婕的视线也越来越冷,直到一双破烂布鞋出现在拐口处。
她没再迟疑,身轻手快动作狠厉,单手扼住跟踪那小子的细脖颈狠狠抵在墙壁上,而厉妍婕的另一只手却慢悠悠捏住嘴里的红薯咬了一口细细咀嚼,她语气漫不经心:“是林萧禾派你来杀我的?”
那小子瘦弱,被扼得喘不过气,奋力挣扎了几下,厉妍婕松了些手,他这才呼吸到新鲜空气,双眼泛红淌泪,吱哇一声:“师姐!是我!”
厉妍婕眉一蹙,盯着这瘦小子涕泪横流的脸越看是越熟悉,终于,这脸和她记忆中师弟稚嫩的脸庞重了合,她错愕地松开手,语气不敢置信:“寅时?”
寅时鼻子酸酸,带哭腔喊着:“师姐!”
厉妍婕离开长沙城前师弟寅时才十岁,还是个跟在厉妍婕屁股后头流鼻涕要糖吃的小孩,一别四年,他长高了骨架大了声音也从尖尖细细变成清亮的少年音,厉妍婕第一眼还真没认出来。
“寅时,你长大了长高了!我刚刚以为你是林萧禾的人,下手没轻没重,伤了你没有?”
“没有,师姐,我犯错师父揍我可狠多了,我没事,我皮实着呢。”寅时眼睛圆溜溜,兴奋地向厉妍婕展示他的脖子。
“没有就好,寅时,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听说了林家的消息,听说你要回来,还听说林萧禾的人要来车站抓你,所以我就在车站守着,等了好几趟火车,终于等到你从车厢下来了,你穿了师父传的道袍,所以我一眼就把你认出来了,师姐,我们都很是想你。”
“师姐也想你们,对了寅时,师父他老人家怎么样?”
“师父好着呢,眼下武汉会友去了,估摸着过阵子才回。”
“我外祖呢?”
“一切都好。”
“蒋姐姐如何了?”
“蒋姐姐护校毕业,现在在湘雅医院做护士。”
厉妍婕喜上眉梢,揽了寅时的肩膀:“走,你领路,带我去找蒋姐姐,顺路跟我说说,这几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寅时喜悦点了头,“好。”
“师姐,你走后不久,林萧禾便在林景良的安排下成了婚。”
“娶的还是那小茶商的幺女?”
“是,顾家的,林萧禾很不喜这姻缘,也厌恶这顾家女。”
“他自然不喜。”
寅时不明白:“为什么不喜?”
厉妍婕嘴角浮出一抹讽刺笑意,回忆起当年往事。
林景良无子,收养林萧禾原是打算让他娶自己亲女并培养他接手家业,结果偶然得知少年情人竟为他生下一子,他兴冲冲去找寻,却失了望,竟然还是个女儿。
厉妍婕自小无父无母常遭人欺,不是跟随仵作外祖父出入警察厅义庄敛尸就是跟着道士唐百秋去做法驱邪,女孩身份总归是不方便的。因此外祖母将她做男孩打扮,虽然厉妍婕脸孔依旧清秀好看,可抹了黑灰加刻意伪装,举手投足真像极了个痞小子。
那天她与街上的男孩为一块糖打架,打得嘴角淌血,可那双眼却透出冷冽锋利。
林景良就站在不远处。他长衫礼帽眼眸促起,看着与他年轻时长相像了六七分的厉妍婕很是惋惜。
可他不甘,觉得这孩子够狠够劲是个干大事的料,于是乎心里慢慢地浮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是儿是女又有何妨,不如将错就错,就把他当个男孩,当一辈子就是了。
反正身上淌着他的血,是他的种,家业交他,不比交个外人好?
因此,林景良将厉妍婕从她外祖身边领了回来,声称这是他流落在外的儿子,并为她取名玉钿。
林小鸳知晓他成婚前的这段情,也介意他这一段情,若是从前,她定然会同林景良闹个天翻地覆,她也有底气,毕竟当年她是小姐,而林景良只是入赘的女婿,可今时不同往日,当年赘婿已经借着岳丈起势发家,林小鸳纵使再不乐意,也只能打碎牙和了血往肚里吞。
而林萧禾呢?
“林萧禾他原可以娶秀茵顺理成章接手林家家业,若不是因为我的到来,他怎会沦落到娶个小小茶商的女儿,不甘心是人之常情。”也难怪自己刚归国,他就派人过来赶尽杀绝。
想到林萧禾,厉妍婕心中竟涌起些悲凉来。
其实初到林家那阵子,厉妍婕与林萧禾关系极好,好到住过一间房,兄弟相称亲密无间。
两人境遇相似,也惺惺相惜,都是十二岁来林家,被夫人林小鸳厌恶,寄人篱下如履薄冰。
林萧禾大了厉妍婕四岁,厉妍婕来时他十六,脸孔稚气尚未完全脱去,可行事作风却又少年老成,他领着厉妍婕同吃同住过一阵子,教她怎么应付夫人和骄纵跋扈的小姐秀茵,教她怎么在这个大宅院里讨生活,厉妍婕也很信任依赖这个大哥,曾经他生病发烧,厉妍婕还不休不眠在床边彻夜照顾过他。
只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林萧禾变了,他看厉妍婕的眼神逐渐幽暗,夹杂着不甘、隐忍,复杂且道不明,可能是恨她的到来破坏了他和秀茵的婚约吧。
厉妍婕还记得自己留学日本前林景良已经在为秀茵议亲了,议的是周家次子,高门大户,外人看来极好的亲事,然而秀茵却十分抗拒。
她将房间砸了个稀巴烂,并放言:“我已有心上人,死也不嫁那个傅承和。”
林景良一向宠爱女儿,可那次却是勃然大怒一巴掌打得秀茵跌倒在地,他质问秀茵心上人是谁,秀茵什么也不肯说,林景良一气之下将她软禁房间。
眼看与周家约定会面的日子越来越近,秀茵却始终不肯服软,林景良实在舍不下这门亲事,思来想去,想到身形相貌与秀茵有几分相像的厉妍婕。
反正厉妍婕将赴日本,不如让她化了妆穿上秀茵的衣服去跟傅承和会一面,好歹先糊弄过去。
厉妍婕照做了,她去见了傅承和。
那是她几年来第一次穿女子衣裳,厉妍婕看着镜中的自己,漂亮洋裙精致礼帽,一切美好得不像话。
回忆此处,厉妍婕脸上浮出落寞,摇摇头又问寅时:“林秀茵如何了,她和傅承和成婚了吗?”
“没,”寅时停顿了片刻,“师姐你还不知道吧,林秀茵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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